「我給你們兩個地點,一個是哭島上的船廠,一個是城西邊的工地。我會帶著他去其中的一處,至於是哪一處,由著你們去猜。」
曹小軍捏住手機,憤恨地磨著牙,胸口快速起伏。
「一小時後,如果見不到人,我便動手。」
吳細妹跳著腳要去搶電話,被他一胳膊擋下。
「東子,我們的事情我們解決,跟孩子有什麼關係——」
可電話那頭的人,卻並未理會他的質問,自顧自地說了下去。
「至於誰去哪裡,你們自個兒選,要是哪個碰上我了,那就是命,怨不得別人。當然,你倆大可以繼續扮演夫妻同心,兩人跑一個地方,不過別怪我沒有提醒,時間有限,要是賭錯了,那就等著收屍吧。」
「你等等——」
「記住,一小時為限。倒計時,開始。」
「喂——」
電話掛斷,空曠陰冷的水泥屋裡,只剩下他的呼吸,她的抽泣。
遠處響起幾聲爆竹,那是無憂無慮的人們在提早慶祝新年的到來。
曹小軍扭頭望向吳細妹,她知道他要說什麼,他根本不必開口。
兩人幾乎是同時沖向樓梯,向下飛奔。
樓道里回**著他們跌跌撞撞的腳步,層層擴散,似是追命的鼓點。
哭島是琴島對岸的一處荒島,上世紀九十年代,曾修建過一座大型造船廠,不過時移勢遷,早已廢棄。後來島上陸續出過幾起命案,眾人便更加避之不及,如今山高樹密,人煙凋零。
而他提到的城西工地,他們也知道特指的哪一個。相傳那塊風水不好,施工過程中總是出人命,怎麼也封不了頂,一連幾次,項目就被擱置了下來,對外只宣稱是資金出了點問題,可民間各種謠言瘋傳,成了聲名狼藉的鬼樓。
兩處地點皆為不吉,一東一西,恰好都是40多分鐘的路程,一個小時根本不夠來回奔走。想必「東子」早已布好了局,他就是要讓二人分頭行動,他要讓他們自己決定,誰生誰死。
曹小軍奔在前,吳細妹跟在後,也是瘋魔一般地跑,然而腦子卻一片混沌,心底無憂無喜,竟憶起許多不相干的來。
她想起曹小軍第一次煲的湯,居然把糖錯當成鹽巴撒進去,一整鍋雞湯甜的發膩。
她想起去年生日,他和兒子一起送的名牌裙子,自己不捨得穿,整整齊齊的疊放在衣櫥下面,連吊牌都沒來得及剪。
對了,廚房窗外還曬著準備過年吃的臘腸,這幾日不在家,不知會不會被野貓叼了去。
電費交了么?別再欠了錢,給冰箱給斷了電。裡面還凍著最後一塊巧克力,天保一直鬧著吃,早知道就提早給他了——
點點滴滴的碎片徑自翻湧上來,吳細妹忽然發現,自己居然對生命還有這麼多的貪戀與不舍。
人真的好奇怪,只有在快要死的時候,才會思考起怎麼活。
來琴島許多年,她和曹小軍幾乎不曾享受過什麼,除了打工的地方,他們基本沒去別處逛過。人人都說這座海濱小城風景如畫,他們有那麼多沒去看過的美景,當時總想著日後會有時機,等天保病好,等再攢些錢,等天氣暖和,等——
她胡亂想著,就是不肯去面對眼前的現實。
可容不得她再逃避,轉眼間,二人已經跑到樓下的圍欄,何去何從,現在必須做出個決斷。
「我去船廠,你去工地。」
曹小軍的臉隱在月色之下,只有一雙眼,晶晶亮的。
「我總感覺,東子一定在船廠躲著,我去跟他談。」
「咱倆一起去——」
「不,」他搖頭,「不敢賭,如果賭錯了,我們會怨自己一輩子。」
「好,那我去工地。」
他點點頭,轉身就要走,吳細妹忽地攥住他的手,緊緊攥住,直攥的指節泛白。
「小軍——」
她咬緊牙,直直望向他,眼裡包著淚。
她本想躲開他的眼,可心底又似乎是知道,這是最後一次端詳的機會。
不知為何,她覺得與這個男人共度的日日夜夜,都像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的離別。
然而離別真的到來時,所有的肝腸寸斷又全一股腦的哽在了嘴邊,能吐出來的,只有一句淡淡的話。
「萬要小心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
囑咐完了,她仍捨不得鬆開,抖著聲音,故作輕鬆。
「咱還沒約好呢,結束之後,在哪兒碰頭?」
曹小軍回身望她,細瞧她握住自己的手,曾經柔軟小巧的,如今皴裂粗糙。
但她仍是他心中的那個女孩,一日都不曾變過。
他永遠記得那晚沸騰的夜市燈火,記得她孱弱瘦削的肩頭,記得她染血的臉上,粉馥馥顫巍巍的笑。十幾年風霜,二人歷經了那麼多苦楚,她在他心中卻是如一的美好。
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愛人,也是最重要的家人。
她是他的命。
「在輪渡好不好?」
曹小軍摩挲著吳細妹的手,硬撐出個笑來。
「結束之後,我們帶著天保,在輪渡碰頭,然後離開這兒,去別的地方,好好生活。我答應你,我們今後做好人。」
他將她拉進懷裡,聽著她嗚咽,輕輕撫著她的背。
「都會好的,天保的病會好起來,我們也會有新的工作,掙很多很多錢,日子一天天富裕。
「你不是喜歡花草么?那我們就去個暖和和的地方,一年四季有開不完的花,我答應你,等咱落腳之後,第一件事就是弄個大花園。
「這些年你跟著我吃了太多苦頭,等去了新家,你什麼都不要管,只管休息,只管養花弄草,只管吃吃喝喝,想買什麼買什麼,咱也當回闊太太——」
他絮絮叨叨,顛三倒四地念了許多許多,像是要將餘生的話一次性全部講完。
她被他箍在懷裡,聞著他身上的汗酸,蹭著他粗硬的胡茬,感受著他極力壓抑的哭泣,聽他給她描繪著那個遙不可及的未來。
究竟是未來,還是來世?
「小軍——」
她喊住他。
可捧著他的臉,卻又不知自己到底要說什麼。
「細妹,有我在,你不會有事。」他低著頭,「你和天保都不會有事,我保證。」
他又變回了當年那個不敢看她的男孩,只是眼角平添了皺紋。
她看著他的眼睛一點點融化,化成兩條蜿蜒曲折的河,涌動著此生所有的倉皇,所有的不堪。
「我要你沒事,曹小軍,」她拂平他灰白的亂髮,「我要你沒事,答應我。」
他看著她,只是笑,哭著笑,卻沒有作答。
「答應我。」
他抹了把臉,旋過身去,一步步走遠。
「別忘了,輪渡碼頭。」
她在他背後喊。
「曹小軍,你說過,你永遠不唬我的。這次也不許變卦,要回來,我們都要回來。」
他立住腳,終是什麼都沒再說出口。只是背著身,又一次,沖她揮了揮手。
似是再見,似是訣別。
吳細妹愣在那,北風舔舐著腮邊的淚。
她看著曹小軍腦後的發,在風中飛舞。
他微弓著背,一瘸一拐,慢慢淡出她的視線,慢慢走進無邊的暗夜。
她抬頭,空中孤零零地懸著輪毛邊月。
十多年前的那晚,也是這般月色澄明。荒山之中,她與曹小軍手沾鮮血,合力埋葬了倪向東,犯下滔天罪孽。十多年後的今晚,倪向東回來索命,而他倆在同一輪明月的見證下,不得不奔向各自的贖罪之旅。
呵,到底是遭了報應。
有個聲音在耳畔盤旋,揮之不去。那是個血紅色的威脅,一個清醒的夢魘,一個不祥的預兆,可她不願去理會,也不敢去面對。
事到如今,她別無他選,只得硬下心腸,轉過身大步向前,強逼著自己不要回頭。
月色之下,曾經相依為命的二人,到底是各奔了東西。